以色列军队撤离黎巴嫩南部地区不久,一批外国游客来到这里。站在这片曾被以色列占领18个年头的阿拉伯土地上,有些人无限感慨,有些人义愤填膺。一位身体羸弱、面容儒雅的老人随手拣起几块石头,用力向以色列竖起的边界篱笆掷去。就在他投掷石块的一霎那,同行的一位记者按动了照相机的快门。几天之后,美国报纸上出现一篇报道:沉疴在身的美籍巴勒斯坦著名学者愤怒地向以色列扔石头。
这件事发生在2000年7月初。报道中提到的学者是爱德华·赛义德。赛义德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比较文学教授,享有“世界级学者、文艺批评家”之誉。他出生在巴勒斯坦,客居美国30多年,身患重病已有9载。他一直思念祖居地巴勒斯坦,牵挂那里的人民及其争取民族解放的斗争。他在接受采访时说,他是在模仿被占领土上巴勒斯坦青年向以色列军警投掷石块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义愤之情。重病在身,来日无多,此时不表达自己的感情还待何时啊!
赛义德是在1978年出版《东方学》一书引起世人瞩目的。在这本“从全新视角出发”撰写的学术著作中,赛义德说:“我穿越了东西方之间专横武断的分界线,进入到西方的生活之中,但同时又能保持与我最初所来之地的有机联系。”这就是说,他以一个植根于中东土地上的阿拉伯人的独特眼光,通过亲身、长期对美国的观察和了解,对西方传统的东方学发起严厉挑战。他对伊斯兰国家乃至整个东方世界为人类文明发展所作的贡献给以充分的肯定,批判了西方传统东方学对这一文明的贬抑和歪曲,揭示了西方传统东方学文化霸权主义的本质。这部令人耳目一新的著作,出版后在世界各国引起巨大反响,被誉为后殖民主义理论史上的“里程碑式论著”,“使中东问题的研究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使力争自主解决中东问题的阿拉伯人找到了一个理论上与情感上的强有力的支点”。赛义德由此“一夜成名”,被称为“具有巨大理论勇气的开拓型学者”。随后,赛义德又出版《巴勒斯坦问题》和《言说伊斯兰》两部著作,“从个人的角度寻求对东方的某些区域进行描述”。1993年,作为《东方学》所引发的这一独特文化现象的姊妹篇,他的另一部重要著作《文化与帝国主义》出版。在这部著作中,他既对西方的东方主义偏见也对东方民族主义中的偏执进行了批评。他提出,无论是伊斯兰世界的内部还是外部都应该进行平等的对话,应该对阿拉伯人生活的环境、巴勒斯坦的历史和以色列的现实进行批判性考察。他的结论是:只有以和平对话的方式才能缓解无休无止的战争给阿拉伯和犹太这两大民族所带来的苦痛。
赛义德不仅以学术成就闻名于世,也以为巴勒斯坦民族解放事业热忱奋斗而广为人知。虽然他早已加入美国籍,但他从未忘记自己的根在巴勒斯坦。1969年,时任以色列总理的果尔达·梅厄在一次讲话中说:“巴勒斯坦这个民族根本就不存在。”赛义德闻此异常气愤。他后来回忆说,正是梅厄这番话使他“重新考虑写作的观念和用语问题”。他曾担任被称为“巴勒斯坦流亡议会”的巴勒斯坦全国委员会的委员。他著书撰文、接受电视采访,极力为巴勒斯坦民族解放事业鼓与呼。1993年巴勒斯坦同以色列签署奥斯陆和平协议之后,赛义德同阿拉法特及其领导的巴勒斯坦民族权利机构发生龃龉。他严厉批评巴勒斯坦民族权利机构,认为他们受人诱惑,“为了取得不过是名义上的承认而放弃了一些根本的东西”。他说,靠出卖巴勒斯坦的民族利益,在以色列的卵翼之下建立巴勒斯坦国的努力是徒劳无益的。
正当赛义德的政治事业和学术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一个严重的打击落到他的头上。1991年,在一次例行的胆固醇检查时,发现他患有白血病。他先是遵医嘱进行药物治疗,从1994年开始进行化学治疗。他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不得不重新考虑和安排自己的工作时间表。他认为应该首先完成自己的回忆录。在过去的六七年中,他一边进行痛苦的化疗,一边抓紧时间进行写作。他同妻子玛丽亚姆住在纽约河畔路的一幢公寓楼里。他坚持每天早晨5点钟起床,然后到学校游泳半小时。他上午连续写作五个小时,下午读书和教学。他的回忆录《不合时宜》终于在1998年完成,翌年出版发行。
赛义德目前病情稳定。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现在每周三到医院进行半天的治疗,主要是接受球蛋自免疫注射。这虽然很累人,但病情确实得到控制和缓解。他透露,他手头上还有“几项大工程有待完成”。其中,他计划写一部有关歌剧的著作,写一部有关贝多芬的著作。严重的疾病当然要影响写作,但他一点也不悲观。他说:“我知道,自己快要走到人生的终点,应该冲刺一下。我最早的一部著作题为《起始》。现在,我倒是对‘终点’很感兴趣。”
赛义德虽然自知“进入生命的最后阶段”,但这并没有降低他的政治激情,他仍在关心着巴勒斯坦的事业。他曾多次去中东地区,仍经常在阿拉伯各国的报刊上撰文,阐述他对解决阿拉伯-以色列冲突的主张。他认为,以色列打不垮巴勒斯坦,巴勒斯坦同以色列谈判也没有多大用处。他认为,最大的希望莫过于巴勒斯坦与以色列一起携手努力,在巴勒斯坦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致力于建立一个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平等相处的单一的世俗国家。为此,他主张,以色列不要压制巴勒斯坦,而是要了解和同情巴勒斯坦;巴勒斯坦要了解犹太人的历史遭遇,努力唤醒他们的道德良知。有人认为,赛义德这一主张未免“理想化”。但是,赛义德说,和平进程将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过程,只要双方努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希望还是会增加的。他表示,只要时间来得及,他将撰写一部巴勒斯坦历史,改变目前某些西方的东方学家对书写巴勒斯坦历史的“歪曲垄断”,让世人通过巴勒斯坦人“真切的眼光”真正了解巴勒斯坦。
赛义德的学术成就固然重要,他的执着追求,他的冲刺生命终点的精神,我觉得弥足珍贵。